這一輪的僵尸企業清理不僅僅是要淘汰過剩產能,從供給側疏通淤堵,更重要的是要從機制上對過去不合理的經濟結構和經濟政策做出清理,不再給僵尸企業休眠的機會。300億元,這是處置僵尸企業所需費用的最保守估算。
在中國第一大經濟區的長江三角洲,一家欠下8000多萬元銀行貸款的市屬國有企業,正在大手筆地增建項目。而這家企業,很可能就是中國正在大力推進的淘汰過剩產能大潮中,即將被清理的僵尸企業。
從2015年下半年的一次國務院常務會議開始,僵尸企業開始頻被點名。近期《人民日報》權威人士七問七答,明確表態“當務之急是斬釘截鐵處置僵尸企業”。
按照經濟學家彼得·科伊的定義,僵尸企業是指那些沒有辦法繼續經營、應該破產但又沒有實施破產的企業,這些企業以吸食銀行貸款和政府資金為生。
但是這個標準并不能完全區分中國的僵尸企業。一位上世紀90年代國企改革親歷者認為,僵尸企業本身并沒有一個量化的標準,很難做出準確統計。
1998年的國有企業改革盛行的模式之一就是,部分改制而非整體改制。這種改革模式所帶來的連帶影響是,雖然順利將部分優質資產剝離出去成立了新公司,但是劣質資產仍然留在存續企業內。而且,改革步子走得越快的行業、地區和企業,存續企業的比例就越大。這部分企業,即是僵尸企業的前身。
幾十年改革的遺留不少,如今開始清算注銷同樣困難。部分僵尸企業老體、新體并存,老體承接了大量的呆壞賬和不良資產以及其他社會事務和責任,并且不斷產生費用。在清算、注銷時,許多債權、債務需要通過訴訟途徑解決,處置周期較長,導致老體難以注銷。
經濟觀察報了解到,地方國企中的僵尸企業數量多于中央企業,僵尸企業中也不乏上市公司。經濟下行的壓力正在讓市場出清變得急迫。這一輪的僵尸企業清理不僅僅是要淘汰過剩產能,從供給側疏通淤堵,更重要的是要從機制上對過去不合理的經濟結構和經濟政策做出清理,不再給僵尸企業休眠的機會。
5000萬工程與8000萬貸款
上述市屬國企的“東家”,是一家坐擁國有資產超過千億元的國有企業集團,在近兩年的企業年會上,該集團董事長都會以集團總資產位列全省前列而自豪。同時,該市屬國企本身的注冊資金超過一億元。
從2011年到2015年,也就是“十二五”期間,該市屬國企交出的答卷雖然外表光鮮,但內里情況并不夠樂觀,多年來一直陷在“虧損—融資—再投資—再虧損”的深井之中無法跳脫。
該市屬國企去年10月公布的十三五規劃(以下簡稱規劃)顯示,2011年至2015年,該市屬國企的主營業務收入一直增長,可虧損也是逐年增加。截至2014年末,該市屬國企旗下的5家全資子公司已經全部處于虧損狀態。
相關數據顯示,2015年的資產負債率為60%。但一名知情人士表示,在申報項目時,一些數據可以“做平”,比如牽涉資產負債率這方面的數據,其實是可以“操作”的。
經濟觀察報獲悉,僅就銀行欠債情況來看,該市屬國企背負的銀行貸款,已經超過8000萬元。
但是,與之形成對比的是,該市屬國企的融資能力并沒有因此受到影響。在剛剛過去不久的一項國際活動中,為了完成任務,該企業再次投入近5000萬元,用于廠房建設等基礎投資,引進新工藝,用來供應來市里參加國際活動人員的物資所需。
該公司近六年來前后投建的項目,資金總額是1.8億元,這1.8億元囊括了基礎建設方面的投資4235萬元,環境美化建設投入的資金總額788萬元,生產項目投資以及產業項目投資的1145萬元。但從母集團拿到的資金已經達到2.4億元。這還不包括銀行貸款,以及其他融資渠道所吸納的資金。
上述知情人士表示:“個別項目做得還不錯,盈利了,但是大部分項目半死不活,不少停工了。當時的思路是只管投資建設,不管項目回報。”這些項目有一些因為負擔較重,該企業已經對外承包租給第三方來經營管理。目前,尚沒有特別明顯起色。
但這并沒有讓該企業停下融資投資的步伐。根據公布的規劃,從2015年到2018年,還將繼續在股權投資、相關領域融資擔保、相關裝備融資租賃等服務方面發力。相關領域的企業股權投資將以特定的產業基金為依托,以一億元國有資本為初始注冊資金,委托專業機構進行管理和運營,后續還將找渠道引入4億元社會資本。
這家國企將希望再度寄托在了母集團和地方政府身上,希望有關部門能給自己多輸點血,挽救目前的“僵尸”狀態。
該國企在規劃中提出期望,表示根據公司目前的財務情況及經營狀況,希望集團公司能夠在“十三五”期間,每年安排一定量的資金用于自身償還銀行貸款。
除了獲得資金支持,相關政策上的扶持也不少。該市屬國企希望地方政府能在土地建設指標爭取、招商引資以及其他各類項目申報上,給予進一步的政策扶植,幫助企業自身繼續全產業鏈平臺的建設。
上述知情人士表示,雖然公司連年虧損、背負債務,但在地方有關部門的扶持下,尤其在土地流轉,稅收政策等方面享有優惠,資金融資上也有便利。雖然多個投資項目停產了,但員工福利還是不錯,過節費、交通補貼、電話補貼、餐補、誤餐補、各種獎金、生日補貼、家屬慰問金等一樣不少。他說:“只是不知道這種情況能維持多久。”
僵尸企業怎么處置
300億元,這是處置僵尸企業所需費用的最保守估算。
1997年底,當時的國有企業中也存在一部分的困難戶,全國國有及國有控股大中型工業企業中,虧損企業曾一度達到6599戶,虧損面39.1%。截至目前,包含有一定數量低效無效資產的僵尸企業,數量并不一定比十幾年前少。
當年,為了應對三年脫困,解決9996.38億元總負債,幫助占國有及國有控股大中型工業企業全部負債28.8%的6599戶國有及國有控股大中型工業企業度過難關,曾經投入資金至少300億元。
如今處置僵尸企業,即便銀行的欠款不還、相關人員的安置費用暫不計入在內,應對資金到底需要多少,目前尚沒有權威的統計數據。
按照國務院給出的整體目標,清理處置僵尸企業,到2017年末實現經營性虧損企業虧損額顯著下降,有關部門將首先從產能過剩的層面入手解決。
經濟觀察報獲悉,國家工信部、發改委正在會同研究關于鋼鐵行業化解產能過剩的具體實施方案,希望能做出一個接地氣、可實施、可操作,且能夠解決問題的實施方案。
工信部有關人士透露,工信部正在會同發改委做具體方案,各級財政部門也已經安排或正在安排專項資金下放,用來重點解決僵尸企業的職工安置、資產處置等問題,并要求地方政府堅決停止給僵尸企業財政補貼、稅收優惠、銀行借貸政策支持。
上述工信部有關人士態度堅決:“能兼并重組的要加快兼并重組,無法兼并重組的企業要堅決拋棄,杜絕觀望等待。”
以鋼鐵行業為例,下一步部委的思路部署在于,嚴控新增產能。畢竟中央已經明確,今后堅決停止以任何形式、任何名義備案的新增產能項目。下一步,將按照減量置換的原則,確保產能不再增加。2016年,發改委和工信部將加大對地方項目備案的產能置換情況的監控檢查,對于違規新增產能的要堅決處理,發現一起,處理一起,對典型案件還要公開通報。
第二點思路,是壓縮存量。在工信部有關人士看來,僵尸企業浪費了大量資源,雖然目前處在休眠狀態,但日后如果死灰復燃,將惡化行業發展環境。因此,必須把處置僵尸企業作為化解產能過剩的“牛鼻子”。
與部委頂層政策發力相呼應的是,地方層面的處置已經開始有動作。
2016年開年以來,甘肅、湖南、黑龍家等地紛紛表態,嚴格處置僵尸企業。目前甘肅省有110余戶企業處于停產半停產狀態,負債超過1500億元。從2016年起,甘肅將處置和關停一批“沒有競爭力和盈利能力”、“低效占用資源特別是依靠財政輸血、銀行貸款存活”、“持續虧損三年以上且不符合結構調整方向”的僵尸企業。
下一步,甘肅將把處置僵尸企業作為今年化解產能過剩的“牛鼻子”,通過關停重組、參與國際產能合作、加速集約化發展等途徑化解過剩產能,并且將在財稅支持、不良資產處置、失業人員再就業和生活保障等方面制定處置的政策方案。
而湖南省的做法是,將在2016年停止補貼和保護,實現市場出清。根據國家部署,湖南省經信委將盡快對各行各業的僵尸企業進行摸底調查,及時處理。2016年將淘汰1000家以上的產能過剩企業。
僵尸企業從哪來?
僵尸企業的出現并不是偶然。多年研究僵尸企業的國資委研究中心處長王絳認為,僵尸企業類似殼企業,區別在于,一部分殼企業的殼還可以發揮相應的作用,但僵尸企業則大多依附于國有企業集團身上,和集團主業沒有關聯,造成集團組織體系臃腫和復雜化。
王絳進一步表示,僵尸企業與殼企業類似,但仍存在不同之處。他說:“以國有上市公司為例,比如有些整體上市的國有集團,其集團便是一個殼,但這個殼是有用的,至少拿著上市公司的主要股權,行使股權代表。國資委如果直接拿著這部分股權有風險,導致政企不分和資企不分。”
在多年以來的改革過程中,例如“三線地區”、老工業基地的一些老國有企業由于技術改造長期不足,歷史欠賬太多,轉型升級緩慢,改制成本難以支付,地方政府也無力承擔,只能想方設法維系企業繼續生存等,長期發展下去,便演變成僵尸企業。
而且還有些行業,諸如“小玻璃、小煤炭、小水泥、小化工、小造紙”等“五小”企業、紡織壓錠企業、高污染高能耗企業等,由于企業規模小、人員多,沒有資金和項目安置職工,停止生產后無法實施改制和關閉破產。
至于僵尸企業形成的更深層成因,王絳認為,從國有企業初期改制來看,初期國有企業改革盛行的模式之一,就是部分改制而非整體改制。“固化存量、優化增量”,將優質資產剝離出去成立新公司,將劣質資產留在存續企業內。
他表示,改革步子走得越快的行業、地區和企業,存續企業的比例就越大。上述市屬國企所處地區,即為“改革步子走得快”的地區之一。
王絳認為,僵尸企業的行業和地域分布特點說明了僵尸企業形成的歷史負債因素。傳統工業制造行業、商貿服務業是國有企業改革的先行行業,因而僵尸企業相對比較多;廣東、天津、江蘇、上海等發達地區僵尸企業遺留較多,是因為這些行業和地區是國有企業改革的“先行者”,但由于當時政策不配套、改制不規范等因素,導致出現較多僵尸企業。
因此,國有企業改制重組只要還以“固化存量、優化增量”思想繼續,就會不斷出現一批新的僵尸企業,而這些新僵尸企業成因依然是改制存續,成為典型的“改革不徹底的產物”。
目前,僵尸企業既存在于央企中,地方國企中數量也不少,而且地方國企中的僵尸企業數量多于中央企業。
從上世紀90年代發展至今,如一些公司按當時政策或專項工作需要設立的臨時性公司,是在完成使命或部分完成使命,或政策變更后遺留下來的企業。加上上世紀80年代“全民下海”經商潮中很多機關單位辦的一些“皮包公司”,政策改變后停止運作。還有部分行業的小企業,受結構調整政策、產業政策改變影響,企業政策補貼不到位,企業難以轉型,持續經營困難而成為僵尸企業。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全國范圍內的僵尸企業中,不乏上市公司。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研究員袁鋼明表示,在賬面上,公布出來的財務報表顯示企業依舊有巨額的賬面來往,比如大量原材料采購,還有生產量的體現,但是沒有現金流了。
袁鋼明說:“個別大型企業融資能力特別強,但在上市公司報表上,大量的負債沒有體現出來,這些國有企業非常沉重、僵化,同時造成國有企業股票價格偏低,因為沒有足夠的現金流和盈利支撐,只有靠國家大量資金的貸款投入來維持,結果只能是越維持越僵尸。”
“一些企業是自己產生的問題,借由產能過剩把問題推到宏觀經濟形勢上去了,最后靠政府出面養活。”過去正是由于市場機制的作用發揮得不夠,政府干預過多,導致市場不能及時出清,引發各種結構性矛盾。比如,一些沒效益的‘僵尸企業’,有些地方非要硬撐著給貸款、給補貼。”袁鋼明說。
他用鋼鐵行業來舉例,越大的鋼鐵企業越賣不出去、負債越多,但是由于前期投入大量資金,不能輕易讓企業倒掉。
袁鋼明認為,一旦給僵尸企業斷奶斷血,不僅銀行貸款無法回收,還會出現連鎖反應,大量的職工下崗,相關的關聯鏈條的產業鏈企業,很多靠大企業吃飯的小企業,也會碰到困難。久而久之,干脆睜只眼閉只眼,讓其存在下去。
目前,面對沒有明顯效益和產出的僵尸企業,只有投進更多的貸款來維持企業的生存。而且一旦宏觀經濟出現好轉,再或者過剩產能消化掉了,市場變好以后,僵尸企業便會迎來又一次轉機,或繼續吸血,或進入休眠,但很難消失。
靈活運用國有資本預算
如何真正卸下僵尸企業這只國企改革進程中的老牛鼻子?
袁鋼明認為:“國有企業改革還不徹底,和國家的血肉關系沒有割斷,沒法判斷企業是真死了還是假死了,他說有困難,是暫時的,但將來有希望改變,各種理由讓其存活,這是嚴重的問題。”
想要處置僵尸企業,難度非常之大如果動起真格,將牽涉國務院多個主要部門,國資委一家難以啃下這塊骨頭,需要人社部門、財政部門、發改委、稅務工商部門,以及銀監會、人民銀行等聯手。
王絳表示:“未來應充分運用好地方國有資本預算。國有資本預算是國資監管部門對所出資企業的出資人職權,更是進行國有資本進退調整的重要手段。他認為,國有資本預算,應該放在兩個方面,一是進一步做大做強國有企業,二把歷史問題處理干凈,成為真正市場主體,不要再去背負那么多的社會責任,這是國有資本預算的問題。而且,國有資本預算不僅僅有向出資企業收取收益的職能,也有解決歷史欠債的義務。充分調動各級國資監管部門工作的主動性和積極性,通過國有資本預算和業績考核手段,逐步分批地解決僵尸企業問題。
而從考核的角度來說,王絳認為目前國有企業考核過多體現在利潤上,企業就沒有動力去處理這些僵尸企業。如果未來把處理低效無效資產納進考核體系,同時放寬企業的利潤考核,會給企業提供更多的動力去處置僵尸企業。
另外重要的一點,可以通過國有資本投資、運營公司及各類資產平臺對僵尸企業有效資產進行重新整合,盡可能盤活一部分資產。同時通過托管、資產置換、破產等市場化方式,實現低效、無效資產的有序退出,從而達到僵尸企業與母體企業的徹底隔離和退出的目的。
經濟觀察報獲悉,目前,中糧和國開投正在開展國有資本投資公司試點,中誠通與國新控股正在開展國有資本運營公司試點,這幾家企業的實踐探索,將為下一步的國資投資與運營鋪路,也有助于進一步研究國有資本投資、運營公司的職能,為應對僵尸企業提供更優質的平臺。
除此以外,王絳認為,應著力推動經營性國有資產統一監管。畢竟目前還有大量的經營性國有資產分散在政府各行政主管部門管理,長期政企不分、政資不分,企業經營結果無人負責。只要行政主管部門還繼續直接管理企業,僵尸企業就必然被分割管理于行政主管部門,很難實現一盤棋整合國有資源,實現重組退出。
他表示,將重點研究阻礙僵尸企業改革的各方因素,將具備條件的,先采取剝離、重組等方式解決,對于不具備條件的,可先采取托管、資產置換等方式集中管理,等時機成熟后再解決。
在上述地方官員看來,如今想要真正處置僵尸企業,怕是難度很大,“動刀”的政策最后可能還是落在了成長型企業頭上,而類似上述享受財政補貼的僵尸企業,底子比較厚,就算試圖運用經濟杠桿等手段去壓縮其市場空間,逼迫其破產重整,或者破產清算,效果也不一定很明顯。
王絳亦對此表示擔憂,由于很多僵尸企業本身只剩下一個殼,且形成時間較長,長期處于休眠狀態,清理起來難度相當大。
王絳認為,隨著社會經濟發展,職工安置成本越來越高,規定安置的項目越來越多,費用標準越來越高,如解除職工勞動關系的經濟補償金,補發長期拖欠職工的基本生活費等,地方政府和企業均無力承受。
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