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0日，宣布退出收購佳兆業（01638.HK）后兩天，融創中國（01918.HK)董事會主席孫宏斌接受財新記者專訪，期間他頻繁喝酒、抽煙，時而走神，難掩疲憊落寞。面對市場質疑，孫宏斌說：“商業就是風險與機遇并存，成王敗寇真的不是一個好的文化?！?/P>
時間倒回到5月28日，融創中國在停牌13天后發出公告：“有關佳兆業的要約期于本公告發出之日，即2015年5月28日，結束。”
高調進駐收購標的公司，積極投入重金相助，卻在盡職調查或并購過程中與創始人幾度劍拔弩張，最后雙方和平“分手”，52歲的孫宏斌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上演了兩出相似的劇情——上一輪的B角是綠城中國（03900.HK）。
孫宏斌說：這就是生意，無關成敗。
收購案的另一個主角，亦是佳兆業涉腐風波的核心人物——佳兆業創始人郭英成，至今一言不發。
偏重華南一隅的佳兆業，成為近年房地產界、金融界、政界以及輿論的關注焦點，其涉腐風波帶來的后續影響極具代表性：地產商與官員的灰色交易如何定性，地產反腐將如何演進？600多億元巨額債務懸而未決，涉及海內外金融機構的違約危機如何求解？高額隱性債務是房地產業內潛規則，還是惡意作假，公司、審計部門如何定責，監管部門又如何作結？從融創與佳兆業的故事中，窺見的不止是房地產公司的秘密以及債權債務人的艱難博弈，還有復雜的人性。
蔣尊玉案逼走郭英成
融創和佳兆業，這兩家從無交集的公司發生關聯，源于佳兆業涉腐風波。
2014年10月13日下午，原深圳市政法委書記蔣尊玉被廣東省紀委帶走調查，這一事件如在深圳地產圈投下巨石，激起漣漪重重。蔣案代號“10·10”，其后共卷入公職人員、私企老板97人，其中17人被移交司法機關。
據廣東省紀委披露，蔣尊玉先后為家人買入42套住房，存款和投資股票銀行資金約2.5億元。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蔣妻李某以其妹名義，成立從事房地產項目咨詢的“皮包公司”，以介紹地塊轉讓、提供信息咨詢等名目，收取眾多房地產商變相賄賂。彼時蔣尊玉先后擔任深圳市規劃國土局房地產市場處副處長、處長、龍崗分局局長等職務。
蔣尊玉2001年出任深圳市政府副秘書長，后又任深圳市水務局局長、龍崗區區委書記等職，并主導深圳大運會工程。2010年，蔣晉升深圳市委常委，官至正廳級。
深圳地產圈普遍認為，蔣尊玉被抓，與其在龍崗區主政城市舊改工作密切相關，而佳兆業其時在龍崗接手諸多舊改項目。
至遲于2014年10月16日，業內已傳出佳兆業董事會主席郭英成被調查的消息。據財新記者了解，在蔣尊玉出事后，郭英成即離開內地前往香港。郭早有香港身份。
佳兆業由郭氏三兄弟創辦，主事者為老二郭英成。三兄弟出生于潮州普寧，三人名下還有一家香港富昌金融集團。佳兆業2009年上市，截至2014年6月底的公司財報顯示，郭氏家族信托基金透過大昌、大豐、大正三家公司控制佳兆業，持股比例達61.35%。
多名獨立消息源向財新記者證實，郭英成曾在香港給廣東省紀委寫過一份書面材料，承認和蔣尊玉涉足灰色地帶。此后辦案人員還曾赴港面晤郭英成核對事實，郭否認了蔣的大部分供述。
從日后廣東省紀委披露的消息來看，郭英成與蔣妻李某的關系并不好。官方文章稱：隨著李某的胃口與野心越來越大，她甚至背著蔣尊玉坐收私企老板巨額“納貢”，并“恬不知恥地伸手索賄”，還曾當面羞辱郭英成“豬狗不如”。而在與辦案人員面晤時，郭英成曾表示，“與他老婆相比，蔣還像個人”。
郭英成對調查的“不配合”促使有關部門開始施壓。
2014年11月28日，佳兆業深圳四個項目被鎖定交易。佳兆業旋即于12月2日將郭氏兄弟旗下公司擁有的11.21%公司股份轉給該公司第二大股東生命人壽，后者持股上升至29.96%，成為佳兆業單一大股東。
12月2日、3日、4日、5日、8日，佳兆業在深圳的樓盤陸續被鎖。12月10日，佳兆業再發公告，郭英成以“健康理由”辭任，郭英智調任非執行董事。郭氏兄弟宣告全面退出佳兆業管理層。
12月11日、15日、19日，佳兆業又有若干項目被鎖定。至12月21日，這家上市公司在深圳的未售項目幾乎全部被鎖定。
孫宏斌火中取栗
從公告到正式離職，郭英成預留了20天時間來處理應急事宜，仍未能和所有債權人達成一致。2014年12月31日，郭英成辭呈生效，旋即觸發一項融資協議包含的強制性提前還款條文，共涉及貸款本金4億港元及應計利息。
佳兆業沒能如約償還這筆錢。在中國房地產界，向來有供應商給項目工程墊款、貸款展期或借新還舊的各種慣常操作以及房產預售來架構資金鏈條。被鎖盤的佳兆業，售房回款斷流，現金流迅速枯竭。
“這一違約事件可能會觸發佳兆業有關貸款融資、債券、股本證券的交叉違約?！奔颜讟I2015年1月2日發布公告說。
危機之下，深圳本地金融機構爭相啟動資產保全。2015年1月7日，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始受理銀行提出的訴前財產保全，凍結了佳兆業的銀行賬戶。
危機亦引來各路資本的覬覦，他們通過各種方式公開或私下詢問，是否有機會收購佳兆業的資產——其中包括融創。但大多數同行忌憚于政治問題懸而未決的風險，只有孫宏斌勇于火中取栗。2015年1月中旬，融創開始介入佳兆業的收購談判，彼時孫宏斌手握綠城中國原董事長宋衛平“悔婚”償還的62億港元收購款，正四處尋找收購目標。
在“2014年上半年度房地產企業銷售五十強排行榜”上，佳兆業位列中國第19位。若將范圍縮小至深圳，佳兆業的銷售額長期高居榜首，土地儲備充足。根據佳兆業2014年中報，該集團總土地儲備23.6萬平方米，其中約有78.5%的土地位于一線城市。
這正符合融創的需要，深圳、廣州是融創一直希望打入的新市場。融創業內銷售排名前十，但項目主要集中在北京、天津、上海、重慶、杭州五座城市。
孫宏斌和郭英成的第一次談判耗時八小時，第二次耗時三小時。在達成基本意向之后，大約在1月20日，融創十余人的團隊得以進駐佳兆業總部盤點資產和債務。在將所有借貸憑證一筆筆對賬之后，孫宏斌確認了一個信息：佳兆業的債務并非半年報上公布的297億人民幣，而是高達650億元，但這沒有打消他收購的決心。
1月28日15時59分，許久未在微博上發聲的孫宏斌突然在一個“你認為誰最有可能接手佳兆業？”的話題中投票——并且他將自己的一票投給了融創中國。
孫宏斌很快刪除該微博，但其入主佳兆業之心已迅速傳達給市場。
“7月31日前只有我可以決定買與不買”
融創儼然是救佳兆業于水火的“白武士”。那正是春節前20天。佳兆業賬戶被凍結，多家銀行要求還貸并查封資產，中小業主以及工地工人均上門討債。
融創首先宣布收購佳兆業位于上海的四處資產，對價23.75億元。實際上這是一筆以收購為名的過橋資金，主要用于支付工資、工程款等應急款項，保障公司日常運營。
五天后，雙方聯合發布股權收購協議，融創以每股1.8港元、45.5億港元總代價，購入郭氏兄弟持有的共計49.25%的佳兆業股權，并擬向余下股東全面要約收購。
但華南房地產市場人士多認為，深圳舊改難度極大，外地房企一般不敢輕易蹚入，故佳兆業的“接盤俠”也是本地房企最為合適。
深圳一家以舊改聞名的開發商高層人士告訴財新記者，深圳本地村民的博弈能力很強，“比如房子在一樓，他開個窗，搭個木板出來，就讓你按商鋪標準賠，屋檐滴水落地的范圍也要求賠錢，要處理好這種種麻煩事，必須有一支龐大的、經驗豐富的舊改團隊，既能講白話，又能喝酒”。
融創沒有這樣的團隊，但孫宏斌說：“再難也得干，要么就別來了?！?/P>
之所以收購公司股權而不是佳兆業資產，孫宏斌的考慮是，佳兆業的貸款協議均由集團簽訂，銀行可以申請查封旗下的任何資產，目前其單個項目大都涉及多個訴訟，多家銀行盯著訴前保全，集團一旦破產，資產瞬間就會清盤，融創勢必一無所獲。所以在孫宏斌看來，只有股權收購才有成功可能性。
在收購綠城時，孫宏斌為表誠意，主動提出無需違約條款。對待佳兆業交易協議，他小心了些，設置了一些攸關自己進退主動權的先決條件，包括佳兆業債務違約、現有糾紛、非正常經營狀態均要達到“令要約方滿意”的結果，才能最終實現股份交割。根據協議，融創可豁免除股東大會通過之外的任何先決條件。“所以簽了一個有獨家選擇權的協議，就是7月31日之前只有我可以決定買或者不買?！睂O宏斌說。
2015年1月，孫宏斌聘請深圳市富海銀濤資產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長武捷思出任首席收購、兼并、債務重組官。武以負責粵海集團債務重組而聞名業界，曾歷任工行總行調研部處長、工行深圳分行行長、深圳市政府副市長、廣東省省長助理等職。1999年，粵海集團負債高達35.85億美元，武捷思受廣東省政府委派赴港重組，三年后粵海扭虧為盈。此案曾被《國際金融評論》評為2001年度“亞洲最佳重組交易”。
在孫宏斌看來，武捷思能游走于銀行、政府之間，有債務重組經驗，還有深厚的政府資源，是協助其收購佳兆業的不二人選。
債務博弈
公告之后，融創40多人團隊南下進駐佳兆業總部——深圳市羅湖區嘉里中心。這里距離深圳羅湖口岸不到兩公里，口岸那邊即是香港。
嘉里中心33樓是佳兆業的中樞，郭英成的辦公室即位于此。孫宏斌直接進入郭英成的辦公室，讓下屬馬上搬走其全部私人物品；還對佳兆業包括財務在內的一系列重要部門進行了新的高管人事任命，迅速安插融創團隊成員；與此同時，他還派出大約300人的團隊前往全國各地的佳兆業項目公司進行盡職調查。
“孫宏斌辦事雷厲風行，對下屬的執行能力要求很高?！币幻颜讟I員工說，“這與郭英成低調沉穩的風格有一定差異?！痹谌趧摗叭胫鳌奔颜讟I僅一個多月的時間內，佳兆業包括副主席、行政總裁和財務總監等在內的多名高管以及超過170名員工相繼離職。
進駐佳兆業后，孫宏斌急迫地推進債務重組——這決定著他的這筆生意是否劃算。佳兆業亦配合地在公告中解釋稱：這是由于股權交割的先決條件是債務重組要令融創方面滿意。融創對外披露了時間表：希望在2015年3月底之前和佳兆業境內外債權人達成協議，并于4月完成重組。
在融創的壓力之下，佳兆業亦不得不暴露真實債務規模，以對債權人施壓，從而獲取債務減免談判的主動地位。2月16日，佳兆業公告截至2014年年底的債務規模約為650億元，其中境內債務約480億元，境外債務約170億元。
市場大吃一驚。在佳兆業海外中小債權人的群里，大家一致認為：這個債務規模是不可能的。
佳兆業卻在公告中稱，“境內主要借款人的初步反饋正面，十分支持本公司將予采取的行動”。據財新記者了解，深圳銀監局曾召開佳兆業境內債權人會議，主要是當地銀行和金融機構參加，會上傳遞了“深圳市政府不希望佳兆業走到破產境地”的信息。
3月2日，佳兆業發布境內債務重組計劃：債務抵押品及擔保不變，本金不減，但利息削減至不低于央行貸款基準利率的70%，此外，貸款需展期至剩余年限不低于三年。
但境內債權人的談判不像公告預期的順利。據財新記者確認，至少在4月中旬，境內債權人還未能就債務重組方案與佳兆業方面達成一致。
而境外債務重組一開始就遭遇海外債權人抵制。3月8日夜間，佳兆業公布境外債務重組計劃，承諾在不減本金的前提下減息并展期債務，票息率由此前的6.875%-12.875%大幅降至2.7%-6.9%。
多名佳兆業債券持有人表示，展期五年的要求超出他們的心理預期?！盁o法接受?！币幻颜讟I海外債券持有人對財新記者說，“如果該計劃不修改，那我堅定地投反對票。”
與此同時，佳兆業公告了自身已被債權人“圍剿”、財務困窘的慘狀：截至1月31日，佳兆業共收到債權人通知要求立即償還的款項高達280億元，法院已判定償債的民事裁定書達21項、涉資128億元。截至3月2日，佳兆業賬面上不受限現金僅為5.66億元。
另一面，融創強勢出擊。武捷思在境外債權人會議上宣告：如果債務重組時間拖得太長，佳兆業的收購價值便會降低。融創等待收購佳兆業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個月，如果再拖延便退出收購。據融創聘請的德勤提供的分析報告，在佳兆業清盤狀況下，海外債權人的受償率僅2.4%。
“赤裸裸的威脅?！币晃患颜讟I海外債券持有人說，“我根本不相信佳兆業會資不抵債?！眰鶛嗳肆硪粋€重要意見是，融創僅僅向債權人公布佳兆業激增的債務，卻不公布資產狀況，“這讓我們覺得融創并沒有誠意”。
“我們并不相信融創單方面公布的數據，而是更希望看到經過會計師事務所審計后的佳兆業年報?！鄙鲜黾颜讟I海外債券持有人說。
年報的秘密
就在債務重組陷入僵局之際，佳兆業更大的秘密開始被曝光。
佳兆業的債務何以半年之內翻倍？輿論逐漸聚焦財務造假的可能。
一位要求匿名的消息人士向財新記者透露：佳兆業長期采用包括隱瞞負債、虛增資產和利潤，隱瞞關聯方、通過關聯方調節利潤等手段財務作假，且數額巨大，已嚴重影響其歷年財務報表的真實性。
對此，佳兆業方面多次向財新記者回應：“信息來源不明，不予置評?！?/P>
但財新記者根據公開資料梳理，確實發現了一些可疑之處。比如財新記者梳理出的佳兆業關聯公司有140余家，其中位于深圳的關聯公司，至少有20家的注冊地址為深圳嘉里中心2106室——亦是佳兆業總部辦公區域；而注冊地址為“佳兆業中心601室”的企業，也至少有20家。這些公司業務廣泛，有建筑公司、裝修公司等，也有的打著“投資咨詢”“信息咨詢”“貿易”等旗號。
這些關聯公司多掌握在自然人原學東、賴大目、麥偉良等人手中。其中原學東曾是郭英成的司機，賴大目和麥偉良則是佳兆業早期高管。
上述知情人士稱，佳兆業與這類關聯公司之間存在大規模的“無法解釋的交易”，而這些交易都在表外進行。
此外，在深圳中院披露的針對佳兆業項目的財產保全申請中，深圳市泰祥匯豐實業發展有限公司和湖南湘永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均被牽涉。這兩家公司是多個佳兆業項目的建筑施工單位，表面上是佳兆業之外的獨立公司，但其與佳兆業之間發生的業務往來從未披露。
上市公司存在大規模的關聯交易意味著什么？一名資深注冊會計師告訴財新記者：一、上市公司可以通過關聯公司來調節利潤，“粉飾”財務報表；二、或通過關聯交易來掏空上市公司資產。若上市公司對關聯交易不予披露，這樣的行為將完全不被股東掌握。
香港聯交所對上市公司造假行為打擊嚴厲。可供參考的是，歐亞農業涉嫌業績造假于2004年退市，成為當時港股首家被清盤的內地民營企業，董事長楊斌被判刑18年。2009年底洪良國際因招股書造假也被港交所勒令停牌，募集的10億港元資產被凍結，2013年被取消上市地位。
因此，對佳兆業來說，指控其歷年財務造假，極可能影響到這家香港上市公司的根本。一名香港律師告訴財新記者，考慮到新聞媒體頻繁報道，香港證監會的市場監察部或已啟動對佳兆業的調查，收集證據用作可能的訴訟。若財務報表造假屬實，且情節嚴重、證據確鑿，可能最終會導致佳兆業的上市地位被撤銷，公司相關董事亦有可能承擔刑責。
佳兆業內部人士此前對財新記者稱，“如此機密的信息，只有對佳兆業做了盡職調查的融創團隊才有可能掌握?！彼聹y：融創放風的目的是為讓債權人盡快接受債務重組方案。
郭英成回歸后，佳兆業年報仍遲遲未能出爐。據知情人士透露，審計師普華永道在歷年佳兆業的年報審計中都出具了“無保留意見審計報告”，但這一次，普華永道或已出具“保留意見報告”甚至“否定意見報告”，以推翻其此前多年的結論。
5月30日，孫宏斌向財新記者明確否認佳兆業年報造假的信息是由融創方面散布的。但他說，媒體曝光年報造假之后，他和郭英成之間就已經“沒法談了”。
決裂
生命人壽是融創佳兆業收購案中的關鍵砝碼，它倒向誰，誰才可能真正掌控佳兆業。2015年4月，生命人壽公開馳援郭英成，這令孫宏斌方寸大亂。
這家全國性的壽險公司成立于2002年，總部位于深圳。財務資料顯示，生命人壽總資產由2011年末的645.8億元增至2014年末的2389億元人民幣，規模迅速擴大，法人代表張峻，亦是公司實際控制人。
張峻與郭英成是老鄉，均持潮汕商人的低調風格，極少露面。佳兆業2009年上市后即宣布與生命人壽結成“戰略伙伴”。但實際上，生命人壽從2013年1月才正式入股并發展成為佳兆業的第二大股東。截至2015年2月，除了大約花費30多億元投資佳兆業股票，生命人壽還以基金、債券、不動產等方式投資佳兆業約120多億元。
表面上，在佳兆業危機之初，生命人壽保持沉默。但據知情人士透露，生命人壽一直在用購買佳兆業關聯公司資產的方式，暗中給郭英成“輸血”。
工商資料顯示，自2015年1月起，佳兆業數十家關聯公司在股權變更后，董事名單中都出現了林勝德的名字，而林是生命人壽地產板塊負責人。顯然，張峻此舉意在幫助郭英成套現救急。
4月，深圳市解除了對佳兆業未售房源的行政鎖定，這被市場誤讀為佳兆業與政府關系趨向緩和的信號。實際上據財新記者了解，此舉實為緩解佳兆業業主上訪帶來的維穩壓力。深圳市政府為此多次和廣東省紀委溝通，最后達成一致：在不影響辦案的前提下，為保護中小業主利益，可對佳兆業“松綁”。然而，佳兆業深圳未售房源一解除行政鎖定，就被債權人申請了司法查封。
4月9日，生命人壽公開宣布借給佳兆業13.77億元，用于支付佳兆業和生命人壽共同買下的一塊商業用地地價尾款，借款年利率12%。
敏感的債權人據此判斷，若佳兆業仍有能力按12%的年利率對生命人壽進行還款，那么境內外債權人斷然不能接受此前由融創提出的債務重組方案。
一名投行人士亦對此分析稱，若第一、二大股東聯手控制董事會，外來并購成功的可能性將大大降低。
彼時孫宏斌并未覺察到這個危險的信號。事后他在接受財新記者采訪時稱，生命人壽給佳兆業提供貸款，他事先知情。但他認為，生命人壽的目的僅僅是維護其自身利益，不讓其前期在這塊地上的數十億元投入“打水漂”。
但事態的發展很快脫離了孫宏斌的控制，他發現自己已“不知道郭英成在想什么了”。
4月13日，佳兆業突然發布公告，宣布郭英成回歸董事會主席。這一舉動孫宏斌事先并不知情，但他仍理解為“老郭回歸是為了解決年報問題，并不影響融創收購佳兆業”。
4月14日中午，孫宏斌特意發了一條微博：“融創收購及重組佳兆業正在如約按計劃進行。對佳兆業的收購及重組繼續得到了賣方股東、生命人壽和政府的支持?！?/P>
但劇情突變，孫宏斌發出微博四個小時后，佳兆業內部OA系統掛出人事任免通知，免去佳兆業集團控股總部執行副總裁王旗凱、人力及行政管理中心總監王志勇、行政及人力資源部總經理助理李興強三人職務。這三人均為融創派駐佳兆業的管理團隊核心成員。此外，融創派駐佳兆業團隊還有多人被“集體免職”。
兩天后，佳兆業再下“逐客令”，要求融創人馬將辦公室從33樓搬至27樓和34樓，但不包括孫宏斌以及首席并購官武捷思等高層。孫宏斌一怒之下，要求融創團隊全部撤離佳兆業辦公區域，搬至深圳香格里拉大酒店。這里距離佳兆業總部大約一公里。
雙方就此決裂。在這種情況下，孫宏斌仍想一搏，繼續單方面與境內外債權人談判，在與境內債權人簽訂保密協議的前提下，將德勤所做的資產咨詢報告提供給債權人，希望完成債務重組。孫認為，之前的收購協議仍讓自己牢控主動權，在7月31日之前，只有融創可以決定買或不買。融創只需將全部款項打入指定賬戶，雙方標的托管方——瑞士銀行將無條件將佳兆業股權交割給融創。
但更激烈的沖突來了。5月4日，佳兆業上海公司員工將放有公司公章的保險箱藏了起來，融創方面就此報警。此后，又有媒體披露雙方均向香港證監會舉報對方在收購中違規。
但后來在融創退出佳兆業之后，雙方均不愿再提及互相舉報的細節，均回復稱“不知情”。
據財新記者了解，4月中旬，確實有多名佳兆業小股東、海外債權人給香港證監會發郵件，投訴孫宏斌及佳兆業董事局在債務重組中存在不當行為。香港證監會即刻給予程序性回函稱：將按證監會的投訴處理程序初步審核個案。
這些投訴包含：融創在潛在股權收購完結前入駐佳兆業，并把控公司的管理層，掌控管理權、財務權，作為競爭對手竊取佳兆業的商業機密。
投訴人認為，作為迄今和佳兆業沒有任何股權關系、也沒有得到佳兆業任何聘用的公司無關人士，孫宏斌及融創團隊沒有權利進入佳兆業并進行管理；同時，融創利用此舉得到了大量佳兆業的商業機密，這是對佳兆業股權、債券人利益的極大侵害。
6月初，佳兆業官方回復財新記者稱：由于當初雙方簽訂收購協議，由融創代表佳兆業來主導債務重組并無不妥。而在郭英成重任董事會主席之后，他希望由自己來推進債務重組，亦受到了債權人歡迎。
據佳兆業人士透露，郭英成回歸董事會后，就開始在香港和海外債權人會面，生命人壽亦在內地接觸境內債權人，表達接盤意愿。此時，郭英成的確不想把佳兆業賣給融創了，他向債權人保證：無論融創方面提出怎樣的條件，他都可以提出更為優惠的條件。
“我不是來結仇，是來做生意的”
已被宋衛平反悔一次的孫宏斌稱，最初并未預想到身陷險境的郭英成也會反悔。雖然手握“獨家選擇權”，但孫宏斌還是決定罷手。
種種變化讓孫宏斌開始重新審視這場收購。債權人要求的條件大大高于他的預期。他將債務重組設定為收購佳兆業的先決條件，就是不希望在接手佳兆業后背上巨大的債務包袱。
孫宏斌意識到，政府解除鎖盤意味著不確定的政治因素已不再影響佳兆業資產價值評估，這使得債權人的籌碼在進一步增加。
另一方面，佳兆業的資產狀況亦不如預期。據另一位接近孫宏斌的人士透露，“佳兆業僅有深圳的資產達到了孫宏斌的預期，其余城市都達不到”。
當然，更重要的是年報這枚炸彈不知是否或何時引爆。接近佳兆業的人士透露，郭英成回來也是被迫的，主要是為了解決年報問題，而融創不退，年報問題可能就會更難辦。
擺在孫宏斌前面有兩條路：一是豁免所有先決條件，完成付款，強行接盤佳兆業；二是徹底罷手退出。
孫宏斌選擇了后者。后來回顧時孫宏斌稱，強行接盤佳兆業付出的代價太大，并且會和郭英成“打得頭破血流”。5月15日，融創停牌，財新記者從深圳香格里拉大酒店獲悉，融創團隊已全部從酒店撤離。
據知情人士透露，孫郭之間的最后一次談判在5月25日。兩人在香港從10時談到次日14時，持續了28個小時。他們彼此都沒有再想要說服對方。這場談判的內容圍繞雙方后續的可能合作，以及郭英成何時將預付款還給融創。
雙方簽下終止股權交易協議。融創20多億元預付款，郭英成將分兩筆償還，第一筆在協議簽訂后三天內償還；第二筆則寬限至2015年年底，但需連本帶利。
有融創人士稱，在得知要退出收購佳兆業的時候，大家覺得“天都要塌了”。但孫宏斌卻說，就算郭英成最后不還第二筆款項，融創最多也就虧2億美元。
“隨便一個項目拍錯了腦袋，虧2億美元都是很正常的事兒。這算什么？”5月30日，孫宏斌對財新記者說，任何投資都會有風險和成本。他認為，收購佳兆業，無論是當初選擇進入，還是最終決定退出，都是在變化的情況下做出的理性選擇。
針對市場對其個人的褒貶，他的回應則是：“我一點都不在乎市場的看法?！?/P>
在回顧佳兆業收購案時，孫宏斌承認自己本是好斗之人，也吃過很多虧，但他告訴郭英成和張峻，“我來深圳不是來結仇的，是來做生意的”。他還對郭英成說：“早年和柳傳志斗，我進監獄了；跟路勁打了三年官司，最后和解了；收購綠城，最后也和解了。咱們打了這么久，一直打下去，雙方都輸了。”
52歲的孫宏斌素來大膽，不時口出“狂言”。早在2003年，他就向萬科宣戰，在公司幾億元銷售規模時就喊出要上百億元，做房地產行業的第一。其創辦的順馳地產因快速擴張最后致資金鏈斷裂，不得不轉賣他人。孫宏斌蟄伏融創，終于在2010年10月一波三折地將其送上港交所，又開始新一輪快速擴張。
奪公章、搶控制權的公司大戰情景，在孫宏斌的經歷中毫不新鮮。早在2007年將順馳賣給路勁地產之時，路勁因“順馳隱瞞債務”等問題與其對簿公堂，期間也曾爆發類似沖突，只不過當時孫宏斌是賣方。
在綠城、佳兆業兩宗收購案中，孫宏斌為何如出一轍地在高調進入后卻突然罷手，選擇與對方和解？有分析人士認為，這表現了孫宏斌激進風格不改，但商業彈性在增加。
商場中人不言敗。在回顧綠城收購案時，孫宏斌自認獲利匪淺。“與綠城合作三年，融創在上海做到了第一?！碧貏e是雙方合股成立的融綠公司表現搶眼，每年貢獻逾百億元銷售額，成為融創快速增長的重要引擎。融創2012年銷售額達到356億元，2013年為547億元，近三年銷售額的復合增長率超過56%。
而此輪終止佳兆業收購，孫宏斌也自覺有得，“至少融創品牌經此一戰，在深圳落地了，以前深圳人誰知道融創？”終止收購協議還為融創此前購買的佳兆業上海項目留了余地，雙方未來或將在華東地區項目上繼續交易。
孫宏斌偏愛一二線城市。但這些城市土地成本日高，通過一級市場拿地難度日大。這也是融創在綠城、佳兆業收購機會出現時，“勇往直前”的動力所在。
佳兆業何去何從
在郭英成回歸之后，辭職的多名高管也回歸舊位，其中包括負責融資的執行董事兼董事會副主席譚禮寧。
“佳兆業的各項工作已逐步回到正軌?！奔颜讟I新聞發言人回復財新記者說。5月21日，佳兆業全資子公司——佳兆業文化體育（深圳）有限公司中標深圳市鹽田體育中心的運營權。佳兆業公關團隊迅速將這一信息釋放給媒體，市場解讀為佳兆業與政府關系緩和的標志性事件。但據佳兆業內部人士稱，目前佳兆業主營業務房地產的手續，有關部門仍不予辦理。
郭英成目前仍在香港遙控。接近廣東省紀委的人士透露，佳兆業可以“松綁”，郭英成仍難以“過關”。
離開融創的佳兆業正在艱難自救，試圖避免破產的命運。盡管前期部分債務違約已獲債權人豁免，但4月20日，佳兆業還是發生了兩起利息違約，成為首家在美國債券市場上違約的中國房地產企業。
債務重組仍是郭英成面臨的巨大挑戰。據財新記者了解，目前已有境內債權人前往香港面見郭英成洽談，債轉股可能是一種選項。另一方面，佳兆業已在加快出售各處未被查封的資產。
根據佳兆業的公告，董事會已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調查年報造假問題。佳兆業官方回復財新記者稱：調查若有進展會即時發布公告；同時強調“先入為主的猜測并不可信”。
佳兆業2014年年報最終將以何種面目公之于眾，仍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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